他真是一個認真的傢伙。
真的是這支「百年老店參訪團」首發團裡面各界菁英中,最認真的一位。
這趟旅遊已經進行五天了,每天,每一場,每一間老店,他那隻抄寫筆記的手,信不信由你,好像從來沒有停過!
導覽員認真的用日文解釋著這間百年老店的各個「訣竅」,要傾囊相授給所有「團友」,隨行的台灣翻譯也很到位,字字句句沒有斷掉。有些人聽得懂日文,在日文講出的第一句就已經笑了,其他人透過台灣的翻譯,才開始笑。
不過,這傢伙,無論現在講的是日文,還是中文,他一直都保持著「抄寫」的狀態。
他一直在抄寫。
他都沒有笑。
一位團員走過去,拍拍他,小子,算了,我借你一支錄影筆,比較快,別再抄了。
那傢伙只是笑笑,還在繼續抄。
另一位,好像也是單身一人參團的女團員,似乎對這年輕小子有點好感,每次都故意坐在他旁邊,但這小子對這趟旅行的「豔遇」似乎沒啥興趣──他一直在抄筆記。
「這小子,以前一定是好學生。」大家笑。
參訪團進行五天後,某個空檔,那傢伙去上洗手間。
那個單身的女團員剛好嚷嚷,有一個地方,她沒有抄到,有誰抄了?
大家都說沒抄到,卻不約而同的瞄了那傢伙留在桌上的筆記簿。
女團員剛好坐那傢伙隔壁,伸手,打開了那傢伙的筆記。
因為那傢伙實在太奇特,其他團員見到有機會「觀摩」那傢伙的筆記,幾位也跟著「湊」了過去,伸長脖子……。
不過,女人看了那筆記。
十秒鐘後,她的臉色,突然變了。
她臉色愈變,其他人愈湊過去。
大家都變得面色凝重。
沒想到,一本筆記簿可以讓這些團友突然間全都收起嘻笑,就在這時候,那傢伙剛好從洗手間回來。
看到這麼多團友聚在他剛剛坐的地方,他呆住了。
其中一名團友,打破寧靜。
「你……記的……這些……。」他竟結結巴巴,可能是偷看別人的東西,難免有點尷尬:「你……到底想做什麼?」
那傢伙,倒異常的冷靜。
他大概知道,這些人看到了什麼。
那本筆記簿,並沒有記錄著那些老店師傅侃侃而談的,老店如何「撐100年」的訣竅─—一句也沒有。
不過,他的簿子,卻滿滿的全是字。
到底是什麼字,讓這些團友如此驚訝?
「你……為何要偷偷記錄『我們』?」那位女人,小小聲的問。
這下子全都懂了,懂得毛骨悚然。原來,這傢伙竟然一直窸窸窣窣的在抄寫著,他身邊這些「團友」的一舉一動?
誰吃了哪道菜,誰和誰坐在一塊兒?
誰問了什麼問題,開了什麼玩笑?
誰起鬨要做什麼,誰又多喝了幾杯酒?
還有這趟百年老店行程、這個旅行團,鉅細靡遺每小時所發生的事情,而不是百年老店所要傳授的事情。
「為…為什麼?」女子幾乎顫抖的再問。
這傢伙,沒有馬上回話。
他找了一個凳子,坐下,才緩緩的說了起來。
團友才發現,五天來,全團都還沒有聽過他說話的聲音。他一說話,大家驚覺,他的聲音,他的語調,完全不像他表面這麼不經世事。
他……聽起來……好老成,也好深沉。
「大家都努力的學習百年老店的訣竅,想『得道』,我都看到了。」他說:「不過,我卻在第一天的第一個小時,就『得道』了。」
大家驚訝。
第一天,他們只記得,參觀了一間百年豆腐店,它到底教了什麼?
「我看到,百年老店,從頭到尾就是一股『保留時間』的決心。」他緩緩的說:「而且,從頭到尾,他們從沒想保留『生意』,而是保留除了生意以外的所有東西。」
除了生意以外的……「所有」東西?
他拿起他隨身袋子,傾倒出裡面的東西。大家驚呼,這袋子裡,又掉出四本一模一樣的筆記簿,每一本,都已經寫滿文字。
「於是我這五天,都在試著『保留』。」他說:「聽那些秘訣,並無助於保留。」
他頓了一頓。大家皆很專心的聽。
「我記這些,只是在『練習』保留。」他一字一句的說:「和已經被保留得很好的百年老店比起來,真正需要被保留的,反而是我們這支百年老店參訪團,所以,我就站出來,保留了它。」
人生過了一個點,不必學習,只要保留。
他不再筆記任何「新事」,只是記錄「舊事」。
這樣的人,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呢?
顯然,他對了一些事。
學習並無法讓他超越,而保留,卻能得到驚人的成效──百年老店的輝煌成效。
以上這個故事,過了100年,才開始傳頌。
說故事的人,是誰的後代,已經不重要,重要的是,依說故事的人所言,當年參加這一支百年老店參訪的團友,回國後皆創了自己的事業,但,不幸的,都沒開太久;最久的一間,據說只開了五年而已。
不過,依說故事的人所說,這百年老店參訪團本身,倒開了100年之久。
經過了創新又創新,無數的重整與改造,這支參訪團,奇蹟的度過了競爭,每一年都固定出團,就這樣持續了100年!
這一天,說故事的人,照例的拿出了五本筆記簿,聽說是當年第一代創辦人參加第一個團所親手記的筆記。
裡面記什麼,似乎已不重要。
重要的是,看到這筆記,大家記得了,所有人,本身就一直一直在寫歷史,百年老店,壓根沒想到「百年」,只是今天想好好「保留」直至明天。
嗯,就這麼簡單而已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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